窗外浩渺的星海,远观犹如从高空垂下的巨瀑,绚烂的群星恰如四溅的水花,比世上曾有过最绚烂的烟花绚烂千倍万倍,无论多少次看,都会为之深深著迷。
泰戈尔还记得第一次从冬眠箱中醒来,看到这片星海时的心情,恍如置身于真实的梦境。
不过,不用奥妮妈妈提醒,泰戈尔也知道,从今往后要一直生活在这个梦境中。因为那个只存在于书本中的故乡,早已被飞船远远抛在几百光年之外的远处,再也回不去了。
星海才是唯一的真实,触碰不到的真实,再没有比星海更永恒的东西了,它似乎比岁月本身还要悠远。
按照肉体年龄计算,泰戈尔只是一个七岁的小男孩,但事实上他早已跨入了出生后的第八个世纪,只不过大多数时间都睡在冬眠箱里,像一只没有知觉的蝉蛹。
泰戈尔把他的冬眠箱叫做“水晶棺”,因为它是透明的,同样的东西还有几百个,里面睡著像泰戈尔一样的小孩子,没有表情,双手安静的放在胸口,像在寻觅被冰封而消失的心跳。
也许他们在寻找梦,像我一样泰戈尔有时也会这样想。
泰戈尔已经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醒来了,反正次数只是与时间一样琐碎没有意义的东西,他也懒得向奥妮妈妈或智能电脑求证。
记得的只是每次醒来的时候,奥妮妈妈总会比前一次矮小一点,最初她有两个半泰戈尔那么高,可现在,泰戈尔只要扬起手臂就能碰到她滑滑的、冰冷的脸。
飞船内的空间也微妙的缩小著,起初要用五十步才能从最后一个水晶棺走到最前面的一个,后来只需要不到四十步了。
花了几千个小时泰戈尔才明白,不是奥妮妈妈和飞船变小了,是自己长大了。
一次又一次,水晶棺里的小孩子们的容貌有细微的改变,变得越来越像大人。也有少部分没有,凡是有一次没有改变容貌的,就永远保持著小孩子的模样。
这是一个不可违逆的“规则”,就像宇宙中千万条别的规则一样。
从没有别的小孩子和泰戈尔一起醒来,只有奥妮妈妈陪著泰戈尔,在飞船上,除了奥妮妈妈,泰戈尔也从未见过其他大人。
奥妮妈妈是世界上最温和的人,她差不多知道一切秘密,无论泰戈尔问到什么,她都会尽全力为他解答,一点也不会不耐烦。
遇到一些特别难回答的问题时,奥妮妈妈便会无声的微笑了,用笑容阻止泰戈尔追问下去。
那是最刻板的微笑,没有歉意,也没有爱意,仿佛只是用嘴角咧出一个表情,但是泰戈尔却很喜欢。
也许是因为泰戈尔自己的笑容就是从奥妮妈妈那里学来的吧。
笑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只是控制面部肌肉做著很傻的、无意义的姿势,心情却会随之放松,那感觉就像……像看著古老的家乡的无声电影,一群人在里面跑来跑去,做著毫无意义的事,一眨眼就结束了,什么都没留下你不会对它有任何期待,于是也不会对它有任何恐惧。
泰戈尔喜欢那种近似于枯燥的平静,喜欢笑的感觉。同奥妮妈妈相视微笑,比观察星海还要幸福。
为了让奥妮妈妈笑,泰戈尔醒来的时候,总会缠著奥妮妈妈问各式各样的问题,直到她回答不了。
泰戈尔记住了奥妮妈妈不会回答的每个问题,重复的问她,但是奥妮妈妈很聪明,问过一次的问题,她便会摇摇头,威胁泰戈尔说,如果再问就要他提前回冬眠箱睡觉。
被拒绝了多次后,泰戈尔发现了决窍,开始绕著奥妮妈妈不能回答的问题扩大范围提问,这样他就可以一直对著她笑了。
就像这样:“我是谁?”
“你是泰戈尔,人类的孩子。”
“我来自哪里?”
“故乡。我不能告诉你那个名字。那是个被诅咒的字眼。”
“我要去向哪里?”
“不知道。我不知道要去哪儿。总之是故乡以外的地方。飞船会做出决定。”
“我们为什么要去那儿?”
“我们只是要离故乡远一点,再远一点,从宇宙的这头到宇宙的那头。”
“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去呢?”
“不能回答。带你们离开故乡是我的使命。”
“使命?等我们到了目的地,你的使命就结束了吗?”
“是的。”
“使命结束了,你要做些什么呢?”
“不知道。到那时,我会加载飞船的主程序,得到新的指示。”
“那么,你会一直陪著我吗?”
“不知道。”
泰戈尔巴望的看著奥妮妈妈,但她脸上却仍是那种冰冷的、模式化的、拒人千里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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