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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写稿工作

    乔治·杜洛瓦一夜不能安睡,想到自己署名的文章就要见报,他翻来覆去,几近失眠。因而一待天刚放亮,他就急匆匆下床出门,在大街上四处游荡起来。不过这么早,就连那些给各报亭分送报纸的搬运工都还不见踪影呢。

    但他知道,《法兰西生活报》总是每天先送到圣拉扎车站,然后才会送到他所住的街区,所以他急不可待地赶到了车站那儿。显然天色过早,他不得不在店铺门前再等上一会儿。

    好不容易,他看到一个卖报的女人走到自己的铺子前,打开了装着玻璃的店门。然后,他看见一个男人,正将一摞折成对折的报纸顶在头上,于是疾步上前翻看了一番。不料这么厚一沓报纸,不过是《费加罗报》《吉尔·布拉斯报》《高卢人报》《要闻报》及其他两三种晨报,并没看到有《法兰西生活报》。

    他不禁心里突突直跳:“我的那篇《非洲服役散记》是不是改在了明天见报?瓦尔特老头会不会对这篇东西不太满意,在最后时刻撤了稿?”

    他只好重新回到报亭试试看,却发现那里已在出售《法兰西生活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送来的。于是他急忙凑上前去,扔下三个苏,慌里慌张打开一份,匆匆浏览了一遍头版的各篇大小标题,结果并没看见自己的名字。他的心咚咚直跳,抖抖索索翻开一页,一眼瞥见一篇文章的末尾赫然印着的一行黑体字:乔治·杜洛瓦。他心神激动,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了。事情竟然是这样顺利!

    他迈开步子向前走去,手里攥着报纸,头上的帽子歪到了一边也浑然不觉,脑子里突然是一片空白,恨不得拦住身边的每个人,向他们宣讲:“你们都赶紧来买呀,快来看啊,这上面有我的一篇文章!”他真想像晚间街头兜售报纸的小报贩一样,扯着嗓子,高声叫嚷:“请看《法兰西生活报》,请看乔治·杜洛瓦的文章:《非洲服役散记》。”这时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无比强烈的欲望:由他先来把这篇文章自始至终读上一遍,并且要到人员众多的公共场所,即人人都看得见的地方去读,比如咖啡馆就很好。想至此他就开始搜寻已有顾客光顾的咖啡馆。这样只好走了很久,最后在一家小酒馆里坐了下来,里面已有了几位天亮就起床的客人。他要了一杯罗姆酒而不是苦艾酒,根本没有想到,这么早的天还不是喝这种酒的时候。接着,他喊了一声:“伙计,给我拿一份《法兰西生活报》来。”

    一个系着白色围裙的伙计跑了过来:“先生,这里没有您要的报纸,我们只订了《回声报》《世纪报》《路灯报》和《小巴黎人报》。”

    杜洛瓦听了,不禁大发雷霆:“你们这里也太落后了,哪里像个酒馆?还不赶紧买一份送过来!”

    伙计赶紧一溜烟地去了,忙给他买来一份。杜洛瓦于是装模作样地读起自己的那篇文章来。为了能引起邻座更多客人的注意,让大家都想看看今天这份报纸究竟登了什么好文章,他边读边不停地特意大加赞叹:“呀,这可真是难得的好文章啊!”

    然后,他把报纸留在桌上起身离去。酒馆老板发现他未将报纸带走,跟在后面喊道:“先生,先生,您的报纸!”

    杜洛瓦答道:“我都看过了,留给你们看吧。今天那上面的一篇文章,可是很有点意思。”

    他没有说明究竟是哪篇文章。但他往外走的时候,注意到邻座的一位客人立即拿过他留在桌上的那份《法兰西生活报》。

    他想着:“现在我该去干点什么好呢?”

    想了一会儿,他决定还是先到他办公的地方领取当月的工资,并且辞了这份可怜巴巴的工作。听说他要辞职,科长和同事们定会惊讶得合不拢嘴。这幅场景在脑海里闪过,他就高兴得想纵声大笑。特别叫他开心的是,必将看到科长那副呆若木鸡的样子。

    他故意走得慢慢腾腾,以便在九点半左右到达。因为财务部门要等到十点才开始办公。

    他办公的房间很大,但采光不好,一到冬天整天点着煤气灯基本是常态。窗外有座小院落,对面也是一些办公室。屋里有八个人办公。此外,还在一个角落里放了张屏风,那屏风后面就是副科长办公的地方。

    他先去财务部门领取了他那一百一十八法郎二十五生丁的工资。出纳员从抽屉里取出一只黄色信封给了他,钱都装在信封里。工资既已到手,他也就带着一副目空一切的神情,一步三摇来到他已在那里度过不少时光的宽大房间里。

    他一进门,就被副科长波泰尔先生叫住了:“啊,是你,杜洛瓦先生!科长已经好几次问到你了。你该明白,连着两天病假而没有医生证明,他那边可是不好说话的。”

    杜洛瓦站在房间中央,一边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一边大声说道:“那又如何?我才没工夫理这些所谓的规定呢。”

    房间里一阵躁动,同事们个个都惊讶万分。就像待在囚笼里的波泰尔先生,也探头从屏风上方露出了惊愕的面孔。

    因为患有风湿病,害怕穿堂风,他平日里总把自己关在这密不透风的地方。但为了能随时掌握其属下的一举一动,他在屏风上特意挖了两个洞。

    房间里静得只剩下苍蝇飞舞的声音。这样过了半晌,副科长才将信将疑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是说,我才不理会这些所谓的规定呢。今天我是来辞职的。我已经被《法兰西生活报》聘为了编辑,月薪五百法郎,稿酬另计。今天开始,我已在那边上班了。”

    他原本并不打算将这一情况马上就和盘托出,以便慢慢地体味一下他们那种尴尬的神态,不过最后还是禁不住这种乐趣的诱惑,一开口就把什么都说了出来。

    可是不管怎样,他的话还是产生了预期的效果。因为他的那些同事们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地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杜洛瓦乘机说道:“我现在去向佩蒂伊先生辞职,待会儿回来同诸位告别。”

    说着,便径自走了出去。科长佩蒂伊先生一见到他,便大声嚷嚷道:“呵,你来了。你应该明白,我是不……”

    杜洛瓦打断了他的话:“请沉稳一些吧,行不行?别这么大喊大叫……”

    身肥体胖、脸红似朱砂的佩蒂伊先生,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杜洛瓦接着说道:“这个破地方,我早就不想待了。今天开始,我已在一家报馆工作了,待遇蛮不错。现在是特意来向您辞职的。”

    话毕,便扭头走了出去。积压心头多日的怨愤,总算在今天无比畅快地发泄出来。

    回到大房间,他便同昔日的同事们一一道别,然而这些同事担心对自己的前程有所影响,便都不敢和他说话。因为刚才他进入科长的房间后,门一直开着,他们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两人之间后来的谈话。

    口袋里装着刚领到的工资,他又到了大街上,先去他经常光顾的饭美价廉的餐馆,美美地饱食一顿。非但如此,他又特意买了一份《法兰西生活报》,留在他用餐的饭桌上。接着,他又逛了几家商店,买了些零七八碎的物品。只是他买这些东西,并不等着急用,不过是纯粹为了叫个店伙计送东西回家,并由此让人知道他的大名:乔治·杜洛瓦。

    说过自己的名字后,他还加了一句:“我是《法兰西生活报》的编辑。”

    之后,他向伙计交代了自己住地的所在街道和门牌号码,并特意嘱咐道:“交给门房就可以了。”

    看看时间尚早,他便又到一家专制名片、立等可取的铺子里,让人立即给自己印了一百张名片。当然,他是不会忘了在名字下方写上其新任职务的。

    办妥了这一切之后,他这才去报馆上班。

    弗雷斯蒂埃见到他,已俨然是一副上司的派头了,拿腔作调地对他说道:“唔,你来了,很好。我这里有几件事正要你去办,你先等一下,我手头的事马上就完。”

    说罢便埋下头去,继续沙沙地写着一封信。

    长桌的另一头,坐着一位身材矮小的男子。他脸色苍白,肥胖的身躯近乎肿胀,脑袋油光发亮,正伏在那里奋笔疾书,由于高度近视,鼻尖几乎贴在纸上。

    这时弗雷斯蒂埃向他问道:“喂,圣波坦,你几点钟去采访我们说的那些人?”

    “四点。”

    “到时候,带着我们这位新来的年轻人杜洛瓦一起去,让他学学做记者的门道。”

    “好的。”

    接着,弗雷斯蒂埃又向杜洛瓦问道:“关于阿尔及利亚的第二篇文章,你带来了吗?第一篇今天早上与读者见面了,反映很好。”

    杜洛瓦被问得无言以对,过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道:“没带来呢……我原本打算午饭之后有时间写出来……可总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缠着……所以没有……”

    弗雷斯蒂埃不高兴地耸了耸肩:“你如果老这样不守时,最后肯定会砸了自己的饭碗的。瓦尔特老头还等着看你的稿子呢。我只得去告诉他,明天再说吧。你如果觉得可以只拿钱不干事儿,那可就错了。”

    稍停片刻,他又续道:“本来这样的事儿应该一鼓作气才好,你说现在你这叫什么事儿!”

    这时,圣波坦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打算出发了。”

    弗雷斯蒂埃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表情凝重地摆出一副训示的样子,转过身来对杜洛瓦说道:“是这么回事,两天前,有两个人到了巴黎:一个是住在大陆酒家的中国将军李登发,一个住在布对斯托尔饭店的印度王公塔波萨希卜·拉马德拉奥。现在你们要去采访的,就是这两人。”

    随即,他又转向圣波坦说道:“可别忘了我对你说过的那些采访要点。你分别问问这两个人,他们各自对英国在远东的殖民活动及其统治是怎么看的,是否希望由欧洲,特别是法国,出面干预。”

    他稍作停顿,然后以同内部人员谈话的语气接着说道:“这些问题都是目前的公众舆论十分关心的。如果我们能在这个恰当的时候,通过报道中国和印度这两个国家有关这些问题的看法,将使我们的读者获益匪浅。”

    然后又向杜洛瓦交代道:“你今天跟着去,可要留意观察圣波坦的行动,他可是名出色的外勤记者。一个记者,要能在五分钟内让对方跟你掏心掏肺,你可要好好学会并掌握这种本事。”

    交代完后,他又一本正经地埋头写起他的信来,那样子显然是要同下属保持一定的距离,让他这个以前的军中伙伴和现在的同事——杜洛瓦,随时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要过于随便。

    等出了房门,圣波坦便大笑不止,并且边笑边对杜洛瓦说道:“这家伙今天怎么成话痨了,居然对我们颐指气使,好像我们是他的忠诚追随者,能一直听他那没完没了的说教。”

    走到街上,圣波坦问道:“要不要喝点什么?”

    “好主意,今天天气还真热。”

    于是他俩走进一家咖啡馆,要了点冷饮。两人刚刚落座,圣波坦就打开了话匣子。他无所顾忌地将报馆里的所有人都数落了个遍,真是口若悬河,不胜其详。

    “你知不知道老板是什么人?一个地地道道的犹太人!你应该不会不知道犹太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吧?不论走到哪里,他们都是一样的货色。”

    然后,他陈述了大量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着实描绘了一番这些以色列子孙的吝啬成性,说他们经常不舍得花一文半子儿,买起东西来就像是街巷里弄过小日子的家庭主妇,厚颜无耻斤斤计较地讨价还价,直到一切如其所愿;与此同时,他们又是发放高利贷和抵押贷款的老手,因其高明的手段而独成一家。

    “这也就算了。问题在于,我们这位老板还千真万确地就是这么一位寡廉鲜耻的家伙,不放过任何人地骗。你看他创办的这份报纸,对所有派别都敞开大门,无论是官方消息,还是反映天主教会、自由派、共和派或奥尔良派观点的文章,一律照登不误,毫无倾向,完全成了个杂货铺。其实他的目的就那么一个,就是确保他的股票交易以及其他的各类交易兴旺发达。他在这方面倒真有几下子,仅靠几家资本不到四个苏的公司,便赚了好几百万……”

    就这样,圣波坦谈论起来始终兴致勃勃,并不时称杜洛瓦为他“亲爱的朋友”。

    “这个守财奴,他说起话来,简直同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没两样。接着给你讲个故事。有一天,我正在他的办公室里。当时房间里除我以外,还有那老不死的诺贝尔和长得跟堂吉诃德似的里瓦尔。报馆的行政科长蒙特兰这时忽然走了进来,腋下夹着个时下巴黎流行的羊皮公文包。瓦尔特仰起脸来问他:‘有什么事儿吗?’

    “蒙特兰据实以告:‘我刚刚还了我们欠纸厂的一万六千法郎。’

    “‘你说什么?’老板登时暴跳如雷,弄得人们都莫名其妙。

    “‘我把欠佩里瓦先生的那笔款子还给他了。’

    “‘简直是胡闹!’

    “‘怎么啦?’

    “‘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他摘下眼镜擦了擦,脸上挂了一丝令人费解的微笑。

    “这是他常有的。每当他打算说什么恶毒咒人的话时,那肥厚的腮帮上总会掠过这样一层微笑。只见他以嘲讽而又自信的口吻说道:‘怎么啦!……因为我们原本可以少还他四五千法郎。’

    “蒙特兰茫然不解,说道:‘经理先生,我都复核过了,这一笔笔账目并无差错,而且你也已签字确认……’

    “老板这时候已经恢复他那道貌岸然的常态:‘你的天真真叫人感到稀奇,我的蒙特兰先生。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欠得他多了,他肯定会作出一些让步,让我们少还一部分?’”

    话说至此,圣波坦一副深知其人的神态,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道:“怎么样?你说这家伙像不像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

    虽然没读过巴尔扎克的一本小说,杜洛瓦却毫不犹豫地附和道:“一点没错。”

    然后,圣波坦又谈到了其他几个人,直言瓦尔特夫人是个十足的蠢货;诺贝尔·德·瓦伦年事已高,早就不中用了;而里瓦尔则是个来自费尔瓦克的破落子弟。话题最后转到弗雷斯蒂埃身上:“至于这位,他能有今天,不过是娶了现在这个太太。别的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杜洛瓦问道:“他妻子的为人到底如何?”

    圣波坦搓了搓手:“该怎么说呢?这个女人很有一套,脑子比谁都精明。她可是老色鬼德·沃德雷克伯爵的情妇,是伯爵出了嫁妆,让她嫁给了弗雷斯蒂埃……”

    杜洛瓦像是突然被人迎头浇了盆冷水,浑身一阵战栗。他真想走上去给这饶舌的家伙狠狠一大耳刮子,痛骂他一通,但终究还是克制住,只是把话题岔开,没再让他说下去:“您就叫圣波坦吗?”

    对方毫不迟疑地答道:“不,我叫托马斯。圣波坦是报馆里的人给我起的绰号。”

    杜洛瓦付了账单,说道:“我看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还要去采访两位大人物呢。”

    圣波坦哈哈大笑:“您也未免太实在了。您难道真的觉得,我会去问那中国人和印度人对英国的所作所为持何态度?在他们的观点中,符合《法兰西生活报》读者口味的是哪些,难道我不比他们更了解?这样的中国人、波斯人、印度人、智利人、日本人等,经我采访过的,少说也已经有五六百了。以我的经验,他们的回答是那样冠冕堂皇,千篇一律。所以只要把最近一次访问纪要找出来不差一字地重抄一遍,就能交差。要做更改的,不过是被访者的相貌、姓名、头衔、年龄及其随从的相关情况。这方面可不能出现任何差错,否则《费加罗报》和《高卢人报》很快会毫不手软地给你指出来。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这一点,布列斯托尔饭店和大陆酒家的门房,用不了五分钟便会将相关情况给我们讲述得一清二楚。我们可以边抽着雪茄,边徒步走去。到时候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在报馆稳拿五法郎的车马费。亲爱的,一个人若要讲求实际,那就该这样去做。”

    杜洛瓦问道:“如此说来,外勤记者是个很有油水的活计了?”

    圣波坦神秘兮兮地答道:“没错,不过跟写社会新闻相比,那就不值一提了。因为那里面可有软文广告的收入。”

    于是他们起身离开咖啡馆,沿着大街向玛德莱娜教堂走去。圣波坦突然向杜洛瓦说道:“你看这样如何?要是你有事,请尽管去办。这件事,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定了。”

    杜洛瓦同他握了握手,便离开了他。

    想到他晚上要写的关于阿尔及利亚的那篇文章,他心中就烦闷不堪,不得不现在就开始打起腹稿来,因而一边走路,一边思考,把各式各类的见解、看法、结论和逸闻都汇集起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到了香榭丽舍大街的尽头。张望四周,寥寥无人。偌大的巴黎,在此炎炎酷夏的时节,近乎成了一座空城。

    走至星形广场的凯旋门附近,他找了家小酒馆填饱肚皮,然后沿着环城大街,慢慢地一步步走回寓所。一进门,就赶紧坐在桌边,写起那篇文章来。

    然而目光一落到面前摊开的白纸上,刚才想好的那些东西,转眼之间便从他的脑际消失得无影无踪,脑子里也是一张白纸似的。他搜肠刮肚,想把它们重新找回,即便是一言半语,也要先写下来。然而这些东西像是成心在逗他玩,他刚要抓住,马上又溜掉了;要不就是突然没头没脑地一齐向他涌来,让他不知从何入手,以致理不出头绪,然后加以装点。

    就这样苦苦挣扎了一个多小时,倒是已被他写满了五张白纸,不过都是些有头无尾的孤立语句。面对如此窘境,他不由地泄了气:“看来我对这一行还完全没摸着门道,必须再去请教请教。”

    如此一来,他必然又有机会同弗雷斯蒂埃夫人一起待一个上午,两个人长时间地侃侃而谈,气氛是那样温馨、亲切、热诚。一念至此,他心中便升腾起一阵热浪,久久不能平静。于是赶紧上床就寝,生怕自己忽然心回意转,又去写起来,并将文章写得很好,从而将这满心的热望泡了汤。

    第二天,他倒比平时起得晚,因为他可不想让这会面的快乐来得过于匆忙,故而先在那里独自领略了一番。

    当他到达弗雷斯蒂埃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他按响了门铃。

    前来开门的仆人对他说道:“先生此时正在工作。”

    杜洛瓦没有料到弗雷斯蒂埃此时正在家里,但他不想就此离去,说道:“请告诉他是我来了,我有急事。”

    没过一会儿,他被带到和弗雷斯蒂埃夫人曾度过一段美好时光的书房里。

    弗雷斯蒂埃穿了一身睡衣,脚上踩着一双拖鞋,头上戴着一顶英国小圆帽,正坐在他昨天坐过的椅子上。他妻子仍旧穿着那件洁白的晨衣,嘴上叼着香烟,身子半靠在壁炉上,在对她丈夫口授什么。

    走到书房门边,杜洛瓦停了下来,惴惴地说道:“真是抱歉,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弗雷斯蒂埃扭过头来,满面怒容,毫不客气地向他吼道:“你又怎么了?快点说吧,我们正忙着呢。”

    杜洛瓦一时无语,过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道:“没……没什么事,请原谅。”

    弗雷斯蒂埃的火冒三丈:“这是什么话?别吞吞吐吐了。你在此时闯到我家来,难道只是为了串门?”

    杜洛瓦惶急万分,只好老老实实交代:“那倒不是……我是由于……我那篇文章……还是写不出来。上一次多承你……你们的关照……我于是……斗胆前来……希望……”

    弗雷斯蒂埃截住了他的话:“你当我是什么人?你觉得,你的活儿可以由我干,而你,只需在月底的时候去会计那儿领你的薪水就万事大吉了?这钱是这样好拿的吗?”

    他妻子仍在吸着烟,不发一言,脸上浮着一层不可捉摸的微笑,似乎在掩饰她内心的想法:此种情景实在有趣。

    杜洛瓦面红过顶,结结巴巴地说道:“实在对不起……我原来是想……我原来觉得……”

    不料突然间,他嗓音登时清亮,一口气说道:“夫人,对于我的唐突,万乞谅宥。您昨天帮我写的那篇文章实在无与伦比,特再次向您表示我真诚的感激之情。”

    他深深鞠了一躬,接着向弗雷斯蒂埃说道:“我下午三点去报馆。”

    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回家的路上,他疾步如飞,口中不停地嘀咕道:“行啊,这篇文章看来还得我自己写。我一定要自己写出来,让他们看看……”

    一回到住处,他便带着满腔怒火,迫不及待地伏案奋笔。

    他接着弗雷斯蒂埃夫人已经给他铺设好的文章架构,冥思苦想,东拼西凑了一些报章上常见的连载小说中的那种离奇荒诞的情节,以中学生的稚嫩文体和军人的生硬语气,拉拉扯扯、华而不实地写了一大篇。没用一小时,这荒诞绝伦、似是而非的文章就算是写好了。完后,他颇为自满地拿着这篇东西赶往报馆。

    一进报馆他首先遇到的是圣波坦。圣波坦一见到他,便意味深长地用力握住他的手说:“那篇我采访中国人和印度人的报道,想必你都看到了。真是可笑至极,整个巴黎都在津津乐道。然而我压根儿就没去见他们。”

    杜洛瓦还没看当天的报纸,于是急忙找来,匆匆看了一眼这篇题为《印度与中国》的长文,尚在一旁的圣波坦给他指了指文中特别有趣的段落。

    就在此时,弗雷斯蒂埃急匆匆地跑了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们说道:“啊,你们俩在这儿,我正有事要找你们。”

    说着,就把需要当晚弄到的几条重要政治新闻,对他们作了一番安排。

    杜洛瓦趁此把写好的文章递向了他。

    “这是关于阿尔及利亚的第二篇文章。”

    “很好,给我吧。我现在就给老板送过去。”

    他们的谈话也就到此为止。

    于是圣波坦拉着他的这位新伙伴走了进去。到了走廊里,他问杜洛瓦:“去过会计那儿吗?”

    “没呢,干吗?”

    “干吗?当然是拿钱啊。看来你还一无所知,每个月的工资可要想着提前去领,谁知道随后会发生什么。”

    “这……这可是好事儿啊。”

    “我带你去认认门,这没什么问题。这儿给钱倒是很痛快。”

    于是,杜洛瓦前去领了两百法郎的月薪,另外还有头天那篇文章二十八法郎的稿酬。昨天从铁路部门领到的那笔钱,才刚刚花了一点儿。合在一起,可就是三百四十法郎。

    这样大的数目的一笔钱,他可是从来没有拿到过。他觉得自己一下子阔了起来,成了有钱人,到什么时候都不用愁了。

    之后,圣波坦带着他去另外几家相同性质的报馆坐了坐,希望上面要他们采访的新闻别人已经弄到手。如此一来,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必然可以想方设法从那些人口中探听到有关情况。

    华灯初上之时,闲得无聊的杜洛瓦,不禁又想起了“风流牧羊女娱乐场”。于是踏步而至到了那里,大着胆子向检票员自我介绍道:“我名叫乔治·杜洛瓦,是《法兰西生活报》的编辑。前两天,我曾跟弗雷斯蒂埃先生一起来过这里。他要我以后来看戏不用买票,不知道他向你们交代过没有。”

    检票员打开簿册翻了翻,发现簿册上并没有他的名字,不过还是热情地向他说道:“先生,您不妨先请进来,然后将你的情况去同经理谈一谈,他肯定会同意的。”

    一进入剧场,他就看到了那天晚上,他从这里带走的那个女人——拉谢尔。

    拉谢尔随即向他迎了上来:

    “晚上好啊,我的小宝贝。这几天过得好吗?”

    “很好,你呢?”

    “我也不错。你知道吗?自从那天见过你后,我都梦见你两次了。”

    杜洛瓦微微一笑,心里甜滋滋的:

    “是吗,这说明什么呢?”

    “小笨蛋,这说明我喜欢你呗。看你什么时候方便,咱们就再乐上一回。”

    “如果你愿意,今天就可以。”

    “好啊,我当然愿意。”

    “很好,不过……”

    他吞吞吐吐,显得为自己将要说出的话感到有些难以启齿。

    “我刚从俱乐部出来,花光了身上带的钱,所以今天分文未有。”

    拉谢尔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凭着她的本能和长期同各种各样的讨价还价的男子交往的经验,她一眼就看出,这是明显不过的谎言,于是说道:“你这是在说什么呢?跟我来这一套,你难道不认为,未免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杜洛瓦窘迫地笑了笑:“我身上还剩十法郎,就这些了,你看行不行?”

    对方摆出一副出没上流社会的风流女郎一时心血来潮,往往不以金钱为重的潇洒姿态,嘀咕道:“那就只好如此了,亲爱的。要明白,我所喜欢的,是你这个人。”

    她抬起一双意乱情迷的眼睛向杜洛瓦嘴角的那两撇短髭深情地看了看,挽起他的胳臂,情意绵绵地依偎在他身上,同时说道:“咱们先去喝杯石榴露,再去转上一圈。我还想就像现在这样,和你一起去看场歌剧,让大家都瞧瞧你。这之后,我们就早早回去,你说好不好?”

    杜洛瓦晚上是在这个女人家过的夜,而且很晚才睡。今天出门的时候,天早已经大亮了。他马上想到去买份《法兰西生活报》来看看。由于格外激动,打开报纸时,他的手在发颤。然而报上并没有他的文章。他伫立在人行道上,焦躁不安地把各个栏目都扫了一眼,最终还是没能发现他写的那篇东西。

    他的心情突然变得糟糕起来。由于风流了一夜,身体早已是疲惫不堪。现在又碰到这件棘手的事情,对于疲惫无比的他,无异于雪上加霜。

    他终于爬上六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和衣躺倒在床上后,他几乎马上就睡着了。

    下午的时候,当他再次走进报馆时,他马上先来到瓦尔特先生的办公室,向他问道:“先生,我写的那篇有关阿尔及利亚的第二篇文章,今天没有见报,这是怎么回事?”

    经理抬起头,冷冰冰地答道:

    “这篇文章,我交给了你的朋友弗雷斯蒂埃,请他过目。他看后觉得不妥,需要重写。”

    杜洛瓦无比气闷,一言未发,转身离开。随后,他突然闯进弗雷斯蒂埃的房间:“你为什么没让我的文章在今天的报上刊登?”

    弗雷斯蒂埃嘴上叼着烟卷,正四脚朝天地靠在扶手椅上,放在桌上的两只脚下,鞋后跟压着的是一篇刚开了个头的稿子。他不紧不慢地答了一句,懒洋洋的声音听来是那么的遥远,仿佛是从地底深处的洞穴里发出来的:

    “老板认为这篇文章写得太烂了,要我交给你重写。喏,就放在桌上。”

    他用手指了指用条尺压着的几张摊开的稿纸。

    杜洛瓦张口结舌,无可奈何。在他将稿子放进衣袋的当儿,弗雷斯蒂埃又说道:“你今天要先去一下警察局……”

    接着,有哪些地方要去跑一跑,有哪些新闻要去采访,弗雷斯蒂埃一一向杜洛瓦作了交代。杜洛瓦很想找句尖刻的话语回敬他,但怎么也想不出来,最后只好悻悻走开了。

    第二天,他又将稿子送到了报馆,但还是被退了回来。第三稿也未能幸免,依然遭到了同样的命运。面对这等情况,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未免太过急躁了,没有弗雷斯蒂埃的帮助,他是寸步难行。于是对于《非洲服役散记》这所谓文章??,自今以后,他是决计再也不提了。既然环境要求他接人处事必须圆滑灵活,做到八面玲珑,他决心依此而行,在出现更好的机会之前,姑且先把外勤记者的工作努力做好。

    现在,无论是各剧院的后台,还是政坛幕后,即经常聚集各级政要的参议院前厅和各个走廊,对他来说,都已经是驾轻就熟的了。不但如此,他同各部门的重要人物以及整日打盹、被叫醒后面色不善的听差,也都混得熟透了。

    他交游广泛,三教九流,包罗万象,上至王公贵族、部长将军、上流人士、大使主教,下至门房警察、老鸨名妓、赌场老手、妓院掮客,此外还有诸如咖啡馆伙计、公共马车车夫和来路不明的外国阔佬等。看上去,他同他们打得火热,事实上,转过头便撂在一边。由于跟他们朝夕相处,时时相遇,脑子里根本忙不过来,所谈论的又都是同他干的这一行有关的问题,他对他们一律恭谨有加,一视同仁,不以贵贱等分。他觉得自己很像一个以品酒为业的人,由于天天不间断地品尝各种各样的酒,时长日久,就连马戈堡所产葡萄酒和阿让托所产葡萄酒的区别也都分辨不出来了。

    他很快就成了一名出色的外勤记者,不仅所得到的消息来源可靠,报道快捷,而且遇事反应敏捷,精明能干。用杰出报人瓦尔特老头的话说,他已是报馆名副其实的栋梁。

    然而,他的收入依然寡薄,他写的文章每行只能得十个生丁,此外便是每月两百法郎的固定薪水。由于他至今单身一人,经常出入咖啡馆和酒馆,耗费着实惊人,因此手头常感拮据,生活十分清苦。

    他看到有的同事进进出出,衣袋里总装着鼓鼓的金币,却始终弄不明白,他们靠的是什么神鬼不觉的办法挣到这样多的钱,生活得如此豪阔。他想,这可是一条不应轻易放过的生财捷径。因为他在羡慕他们的同时,怀疑他们在干着不为人所知的非法勾当,替一些人效犬马之劳,彼此心照不宣,狼狈为奸。但他只有识破其行藏深入其秘密团体中去,方可使这些背着他大捞外快的同伴,对他刮目相看。

    他经常于夜色阑珊之时,一边看着窗下飞驰而过的列车,一边苦苦思索着自己可以采用的良策。

    第5章??漂亮朋友(1)

    时光荏苒,一晃两个月已经过去了,现在都进入了九月。杜洛瓦所盼望的快速发迹,依然遥遥无期。尤其让他愁闷的是,他的窘迫处境并没有多少改变,要摆脱这种状况,登上那荣华富贵的顶峰,实在是显得遥不可及。因为外勤记者这一卑微的职务,现在对他说来,简直成了一种累赘,整天将他束缚得紧紧的,使得他永无出头之日。没错,人们确实对他的才华颇为器重,但这种器重并不会越过他所处的地位。甚至连弗雷斯蒂埃也不例外。尽管他在这期间帮了这位老兄许多忙,但他后来一次也没再邀请杜洛瓦去他家做客。虽说他依然像朋友一样对杜洛瓦以“你”相称,但是在任何场合总会对杜洛瓦摆出一副上司的派头。

    由于时常会写一些有关社会新闻的小文章,杜洛瓦的文笔已大为改善,思路也开阔多了,不再像写第二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时那样困难。所以隔三岔五,他已经能发表一两篇短的新闻稿;交上去的稿子随后即被退回的困窘局面,现在是不容易发生了。话虽这么说,但这与把自己的想法随心所欲地写成大块文章,或就一些政治问题发表权威性评论,却仍然是有根本的不同,这好比是同样行驶于布洛涅林苑大道的马车,驾车的车夫和坐在车内的主人属于不同的阶层一样。尤其令他愤愤不平的是,上流社会的大门始终不曾对他敞开,他总是徘徊在门外。说实际点的,他至今还没有一位能与他平等相待的朋友,没有一位异性知己,虽说有好几位知名女演员见到他的时候总是显得格外热忱。

    生活告诉他,这些女人,不管来自上流社会还是属于歌舞名媛,对他表现出的好感不过是一时情绪的流露或是短暂激情的冲动。至于说能让他飞黄腾达的女人,他连影子都没见到一个。他如同一匹被缰绳拴住的马,因为自己的心愿难了而焦灼万分。

    他一直想去看看弗雷斯蒂埃夫人。但一想起上次见面的情景,便感到羞惭万分,最后只得打消这个念头。何况,他总在想,她丈夫说不定突然在某天向他发出邀请。就在这无所事事的百无聊赖之际,他忽然想起德·马莱尔夫人,记得弗雷斯蒂埃夫人曾让他在方便时去看看她。就这样,一天下午,他实在是闲得发难受,便起身信步向德·马莱尔夫人家走去。

    德·马莱尔夫人曾向他说过:“下午三点我总在家里。”

    他到达她家门前时,正好是下午两点半。

    她住在维纳街一幢楼房的五层楼上。

    门铃响过以后,一位女仆前来开门。女仆身材矮小,头发散披在肩上,一面在戴无边软帽,一面回答他的问话:“太太在家,但不知道起床没有。”

    说着,她将客厅虚掩着的门一把推开。

    杜洛瓦走了进去。客厅相当大,但家具没几件,布置也很随意。沿墙摆着一长列扶手椅,不仅年代已久,看上去很破旧,而且显然是女仆随便摆的,丝毫看不出喜欢家居的女主人在室内陈设上所表现出的独具匠心。四周护墙板上挂着四幅不入流的油画,由于画框上方的绳子长短不一,四幅画看着挂得歪歪斜斜的。这四幅画,一幅画的是一条河,河上有条小船;另一幅画的是海,海上有一艘轮船;再一幅画的是平原,平原上有个磨房;最后一幅画的是树林,林中有个樵夫。可以看出,由于女主人的毫不在意,这些画如此参差不齐地挂在那里,已经很久了。

    杜洛瓦见女主人尚未过来,只好坐下等候。过了很长的时间,客厅的另一扇门总算打开了,德·马莱尔夫人带着一阵风就跑了进来。她穿着一件绣着金色风景、蓝色花朵和白色小鸟的粉红色丝质日本晨衣,大声说道:“这时候了还没起床,真是不好意思。您能来看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呢。我还以为您早把我给忘了呢。”

    她高兴地将两只手向他伸了过来。杜洛瓦见房内的陈设十分简单,心中反而感到轻松。于是他握住德·马莱尔夫人伸过来的两只小手,并像诺贝尔·德·瓦伦那样,在她的一只手上轻轻一吻。

    德·马莱尔夫人请他坐下,接着从上到下将他细细端详一番,说道:“啊,您可真是变了个人,显得更有气派了。看来巴黎的环境对您非常适合。来,给我讲讲有什么新闻。”

    他们就像两个相识多年的老友,立刻无拘无束地聊了起来。彼此之间仿佛油然升起一种亲切感,似乎都感到有一种信任感、亲密感和倾慕感在驱使着他们。正是这种感觉常能让两个素昧平生但意趣相投、性情相仿的人,经过片刻交谈而马上成为莫逆之交。

    德·马莱尔夫人忽然停了下来,带着万分惊诧的神情改口道:“您说奇不奇怪?今天一见到您,我就感到我们像是交往多年的老相识似的。如此看来,我们定然会成为好友的。您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当然,非常愿意。”杜洛瓦微笑道,但显然这微笑包含着更深的寓意。

    在他眼里,德·马莱尔夫人穿着这种颜色鲜艳、质地轻柔的晨衣,虽然没有穿着洁白晨衣的弗雷斯蒂埃夫人那样苗条,那样纤柔娇媚,但体态却更多几分风韵,更加撩人心魄,使人心旌摇荡,无法自已。

    他觉得,跟弗雷斯蒂埃夫人单独相处时,她脸上时时掠过的一丝微笑,是那样媚人,但同时也透着一股冷漠,使你既心驰动荡,却又不敢贸然造次。那样子好像在说:“看来你对我倾心不已。”但同时又仿佛在提醒你:“请别放肆妄动。”总之,那种表现无法让你确定她的真实意思。在此等情况之下,杜洛瓦顶多只想伏在她的脚边,或是轻轻亲一亲她胸衣上方的秀丽花边,嗅一嗅从一对沉甸甸的乳房间飘逸出来的温馨暖香。而和德·马莱尔夫人在一起则就不一样了,他感到周身洋溢着一阵强烈而又直白的欲望,面对她那在轻柔丝质晨衣的掩盖下线条起伏的优美身段,他不禁心内燥热,双手发颤。

    德·马莱尔夫人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每一句话都表明她是个见识不凡的女人,如同在众人质疑的目光下游刃有余的熟练工,做着一件被认为是难以达成的事情。

    杜洛瓦边听她讲边在心里思索:“她的这些话可真是见解独到。如果听她讲一讲巴黎每天发生的事情,那必定能够写出一篇篇精妙绝伦的文章。”

    此时,从她刚才进来的门上传来了两下轻轻的敲门声,德·马莱尔夫人马上喊道:“我的小乖乖,你进来吧。”

    出现在门边的是一个小姑娘。只见她径自走向杜洛瓦,向他伸出了小手。

    坐在一旁的母亲无比惊讶,不由地感叹一声:“我简直难以置信,瞧瞧她在您面前是多么的懂事儿啊!”

    杜洛瓦亲了亲小姑娘,然后让她坐在了身边,郑重其事地向她提了几个问题,问她自他们上次见面以来都做了些什么。小姑娘声音清脆,一本正经地回答,就像个小大人。

    房间内的挂钟响了三下。于是杜洛瓦起身告辞。

    “请以后常来坐坐,”德·马莱尔夫人说道,“我们完全可以像今天这样随便聊聊,欢迎你任何时候过来。对了,这段时间怎么在弗雷斯蒂埃家没有见到您。”

    杜洛瓦答道:“啊,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我最近一直都挺忙。我想,很快我们就会在他家再次见面的。”

    他径直走了出去,不知怎地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对于他此次的德·马莱尔夫人家之行,他没有向弗雷斯蒂埃透露一个字。

    之后的几天里,这次造访一直盘桓在他的脑际,久久无法忘怀。非但如此,他的眼前似乎总隐隐约约地闪现出这位年轻女人的靓丽身影。他就像是中了邪似的,心里总是难以割舍那优美的身姿,总感到他身边徘徊着她身上的阵阵暗香。他竟是如此的魂不守舍,跟人们在和一个人愉快地一起度过几小时后常会产生的感觉是一样的。这感觉是那样奇妙、神秘,发自内心而又无迹可寻,它会使你茶饭不思,如痴如醉。

    于是,几天后,他又来到德·马莱尔夫人家。

    女仆带他到客厅以后,小姑娘罗琳娜立刻跑了过来。与上次不同的是,今天她并没有把手伸给他,倒是将前额向他伸了过去,口中还在说道:“妈妈要我告诉您,请您等一会儿。她正在穿衣服,要过一会儿才能来。我先陪您坐坐吧。”

    杜洛瓦觉得小女孩彬彬有礼的举止十分好玩,便随口说道:“非常好,小姐。能和您在一起待一会儿,我感到无比荣幸。不过我要告诉您,我可是一个坐不住的人,成天就爱玩。所以我提个建议,如果您愿意,咱们现在可以来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小女孩先是一愣,然后如同大人对此建议感到突然和惊异似的笑了笑,说道:“不过在房间里可怎么玩呀?”

    杜洛瓦答道:“这无所谓,在哪儿都能玩。开始吧,你来捉我。”

    于是他围着桌子转了起来,同时向小姑娘发出挑逗,小姑娘脸上始终浮着微笑,出于礼貌,不得不跟在他后面不紧不慢地走着,时不时伸出手来作出要抓住他的样子,不过并没有认真追赶。

    杜洛瓦突然停住步子,弯下身子,等她迈着犹豫不决的步子走过来时,突然纵身往空中一跳,迅速跑到了客厅的另一头。小姑娘见此情景,觉得颇为好玩,终于咧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于是她兴致大增,开始小跑起来,在后面追赶着,然而人还没追上,自己倒先羞答答地发出了嗤嗤的笑声。杜洛瓦拉过一把椅子,挡住了她追来的路,逼着她围着椅子转了一圈,然后又从旁拉过另一把椅子。小姑娘现在完全撒开腿跑起来了,开始的拘束已经踪影全无。这新奇的游戏使她无比兴奋,小脸蛋红扑扑的,乐呵呵地使劲追赶着。杜洛瓦的身子是那样灵活,有的时候,他甚至故意站在那里不动,等着她去捉,但在她手快要挨到的时候突然一闪身,就被他逃脱了。

    到得后来,她满以为这一回肯定是能将他捉住的,不料他却一把将她突然抱住,双手将她高高地举在了半空中,口中大声嚷嚷着:“小猫咪上树喽。”

    杜洛瓦这出其不意的一招,使小姑娘大为开心。她一面使劲摆动着双腿,想挣脱他的双手,一面发出了纵情大笑。

    这时德·马莱尔夫人走进了房间内,眼前的情景不禁让她大吃一惊:

    “天哪……我的罗琳娜竟也玩起游戏来了……先生,你这个人可真是魅力非凡。”

    杜洛瓦把小姑娘放在地上,亲了一下。德·马莱尔夫人伸过来的手,他又亲了一下。大家坐了下来,小女孩坐在他们中间。平时寡言少语的罗琳娜,因余兴未消,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由于两个大人想说说话,于是德·马莱尔夫人不得不打发小女孩回到自己的房里去。

    小女孩两眼噙满了泪花,一声不响地走了。

    一待小女孩走了,德·马莱尔夫人便对着杜洛瓦压低了声音说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有一个正经主意,而且想到了你。事情是这样的:每星期我都会应邀到弗雷斯蒂埃家吃一餐,同时我也隔一段时间就在餐馆里面回请他们一次。你要明白,我这个人不喜欢请客人上家里来。我对这种迎来送往的事情很是外行,再者说了我也不谙家务,至于烹饪料理更是一窍不通,总之是什么也不会。我喜欢过日子随便一些。所以我总是在餐馆里回请他们。但是每次都只有我们三个人,餐桌上的气氛总是无法热闹起来,而我的朋友同他们又不是一路的,难以合辙。我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这次宴请将稍不同于以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希望这次聚会,你也能参加。时间就定在本星期六晚七点半,地点就在‘富人餐馆’。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杜洛瓦愉快地接受了她的邀请。

    德·马莱尔夫人接着说道:“这样一来,我们正好是四个人,不多不少刚好一桌。这种小型聚会一定很有意思,尤其是平时我们这些女人很少有这样的机会。”

    今天她穿的是件深栗色连衣裙。裙子裁剪得很得体,将她的身段、纤腰、臀部和胸脯都衬托了出来,显得风姿卓越,分外撩人。不过这浑身的华光和刻意的修饰,与她对家中陈设的随意未免太有些不和谐了。杜洛瓦不禁隐约感到有点不解,甚至有一点儿莫名其妙的别扭。

    她居然会是这样一个人:全身穿着的,戴着的,或与身体直接接触的,竟然都是那样精致、考究,只要能达到这一点,自己生活所处的环境倒是无关紧要的。

    从德·马莱尔夫人家回来后,杜洛瓦仍像上次一样,眼前总是经常闪现着德·马莱尔夫人那靓丽的身影,身上的各个感官似乎都能感受到她就在眼前似的。现在他所翘首以待的,就是星期六的聚会能赶紧到来。

    因为手头依然不怎么宽裕,无力购买用于晚宴的礼服,他不得不又去租了一套黑色的外套。这一天可算是到来了,他第一个早早到达,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好几分钟。

    他被伙计带到三楼的一间不大的房间内,房间内四周围都是红色的帷幔,临街的那一面只有一扇窗户。

    置于房间中央的放桌上,已摆好四份刀叉。桌布刺眼的雪白,像是刷了层白漆似的。两个高大的烛台上点着十二支蜡烛,把桌上的玻璃器皿、银质餐具和火锅映照得熠熠生辉。

    窗外有一棵树冠浓密的大树,在各单间客房明亮灯光的照射下,像是一块嫩绿的草坪展现在那里。

    杜洛瓦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沙发的布面跟墙上挂着的帷幔一样,也是红色的,但里边的弹簧却已经是十分破旧的了,杜洛瓦一坐下去,便听咯吱一声,身子深深地陷了下去,没再弹起来。这是一家很大的餐馆,四周回荡着餐馆里常见的那种嘈杂声,如碗碟或银质器皿的碰撞声,还有伙计在铺着地毯的走廊里快速走动的沙沙声,各房间房门此起彼伏的关门声,以及房门间或开着时从房内传出的八方来客的各式腔调。这时弗雷斯蒂埃走了进来,亲热地同杜洛瓦握了握手,表情是那样诚挚,这是在报馆里从来不可想象的。

    “两位女士会一同前来,”他说,“这样的聚会倒是挺有趣的。”

    他朝桌上看了看,忽然走过去,熄灭掉一盏残光如豆的煤气灯,并因风很大而将窗户关了一扇,然后,他找了个拐角处,一边坐了下来,一边说道:“我现在应特别留意。这一个月来,身体倒是好多了,只是前几天又旧病复发,可能是星期二晚上去看戏时又着了凉。”

    这时房门忽然打开,两个年轻女人出现在门边,身后跟着一位侍者。她们都戴着面纱,将秀丽的面庞围得严严实实,一举一动是那样小心翼翼。每当在这样的场合,她们总是带着这样一种神秘兮兮的可爱神态,生怕会遇上某个邻居或熟人。

    杜洛瓦迎上前去,对弗雷斯蒂埃夫人欠了欠身。弗雷斯蒂埃夫人假装满脸怒气,狠狠责备了他一通,说他为何没去看她。接着,她若有所指地微微一笑,冲着德·马莱尔夫人说道:“这不是显而易见吗?你心中显然只有她,而没有我,你去看她就有时间了?”

    众人于是一一落座。侍者走过来,向弗雷斯蒂埃递上一份上面标有各类水酒的纸片。德·马莱尔夫人一见,立刻向侍者喊道:“这两位先生要什么,你就给他们拿什么。至于我们俩,我们要冰镇香槟,而且要上等的。最好口味温和一点儿,其他什么也不要。”

    侍者出去后,她带着难以抑制的高兴神色笑道:“我今晚可要痛痛快快喝一场。今天机会难得,大家可都要开怀畅饮。”

    弗雷斯蒂埃似乎没有听到她刚才的话,这时向她问道:“我去把窗户关上,你看可以吗?我这几天,老毛病又犯了。”

    “当然没问题。”

    于是他把半开着的另一扇窗户也关了起来,然后回到原位坐下,脸上现出安然、平静的神色。

    弗雷斯蒂埃夫人始终一言未发,似乎有什么心事。只见她低垂眼帘,在盯着面前的酒杯微笑。这淡淡的笑,似乎是在那里许诺什么,而又绝不会去履行。

    侍者端上来一盘奥斯唐德牡蛎奥斯唐德,比利时一地名,以盛产牡蛎闻名于世。这牡蛎既肥又嫩,像是有意放进蚌壳中的一块块嫩肉,一到嘴里就化了,就跟略带咸味的糖块一样。

    喝过汤以后,侍者送上来一盘鲟鱼,鱼肉呈粉红色,与少女的肌肤即若相仿。几杯酒下肚,在座各位的谈兴也就不知不觉地放开了。

    首先谈起的是一件市井传闻,说一位上流社会的贵妇,同一位外国王公在一家餐馆的雅座里共享佳肴,不料被她丈夫的一个朋友撞见,遂闹得满城风雨。

    故事讲完,弗雷斯蒂埃大笑不止。两位女士则对那以披露他人隐私而乐此不疲的快嘴男人,一致谴责,说此人是个不谙人情世故的糊涂虫。杜洛瓦表示同意她们的见解,并一本正经地申述,一个男人,无论是当事人、知情者还是一般目击者,对于这类事情都应深藏于心,严守秘密。他接着说道:“对于他人的隐私,要是我们每个人都能绝对地保持缄默,相互之间都有着充分的信任,那么人世间到处都会是充满乐趣的事情。人们之所以常常——尤其是女人——缩手缩脚,实际上就是担心自己所做的事情在某一天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说完,他又笑着跟了一句:“你们说,难道事情不正是这样吗?要是她们毫不担心自己因为贪图一时的欢乐而使自己的名声被人破坏,弄得懊悔终生,那么她们当中将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对于内心突然萌发的情思或者爱慕的浪漫情怀,不会加以克制和束缚,会顺其自然地完全按照自己内心的召唤去行动,哪怕这欢乐的时光是如此短暂!因为她们担心,只好独自背地里抹去痛苦的泪水。”

    这番话他说得理直气壮,表明他对此毫不怀疑,也似乎是在表白自己,那意思显然是在讲:“你们要是跟我有什么风流韵事发生,大可不必担心会遇到这种困境。你们要是觉得我说得不可信,那就来试试看好了。”

    两位女士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沉稳的目光,表明她们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觉得他说的话不无道理。同时这意味深长的默不做声无疑也是在暗自默认,如果每个人的事情都能被保密不泄露的话,那么她们这些看上去有着无比坚定意志的巴黎女郎,也早就屈服在各式各样的诱惑下了。

    弗雷斯蒂埃差不多是躺倒在沙发上了,一条腿屈了起来,胸前的餐巾已塞进背心的领口中,以免弄脏礼服。只见他忽然一阵大笑,以一个怀疑论者确信不疑的腔调说道:“这话倒真是不错,要是这些事情果真能够被保守秘密,谁都会想要尝试一番的。这样子一来,那些可怜的丈夫可就要倒大霉了。”

    话题又谈论到了爱情上。杜洛瓦认为,说爱情是一种天长地久的东西,实在是无妄之说。然而他觉得爱情却能够持久地保持,因为它能够在人们之间建立起一种感情关系,使双方能够在脉脉温情的友好情谊中保持相互的信任。肉体的结合不过是心灵结合的必然。因而他对感情一破裂便猜忌疑虑,甚至夫妻反目相向,视若仇寇,成天大吵大闹,弄得永无宁日的做法,十分不喜欢。

    杜洛瓦说完后,德·马莱尔夫人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得真对。爱情,是生活中唯一美好的东西。正是由于我们对它要求过高,不顾实际,却经常反而将它糟蹋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的手上一直在摆弄着一把刀,这时也插了一句:“完全正确……一个女人能被人爱,怎么说也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她好像内心想起了很多事,心头涌起了许多不敢与他人说的事情。

    头一道正菜迟迟还未上来,大家只好偶尔喝一口香槟酒,嘴里嚼一丁点从小圆面包上剥落下来的脆皮。伴随着刚才的谈话,对于爱情的痴迷现在正缓缓地渗入每个人的心田,慢慢地,每个人都陷入了如痴似醉缥缈虚无的幻想中,正犹如这醇香的美酒,当它一丝丝流过喉咙的时候,身体随之发热亢奋,神智恍惚,好似在云里雾里。

    侍者送上来了鲜嫩而并不油腻的羊排,羊排下方由砌成细块的芦笋尖铺了厚厚一层。

    弗雷斯蒂埃一见,不禁大叫起来:“啊,好菜!”

    于是几个人吃了起来,仔细品尝着这鲜美的羊肉和吃在口中滑腻如脂的笋尖。

    杜洛瓦又说道:“我要是爱上一个女人,心中只会有她。对我来说,世间的其他一切于我皆如浮云。”

    他的语气是那样果断肯定,似乎在享受这美味佳肴的同时,正为自己能领略这爱情的甘美而无比兴奋。

    弗雷斯蒂埃夫人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喃喃地说道:“当一个人握着另一人的手,向对方问道:‘你爱我吗?’对方接着答道:‘是的,我爱你。’要说爱情带给人的幸福,没有比此时此刻更为圣洁无瑕了。”

    德·马莱尔夫人将一杯香槟一饮而尽,她把杯子放回桌上,带着欢快的声调说道:

    “对于爱情,我可没有这些柏拉图式的空洞。”

    听她这么一说,大家眼睛一亮,个个点头赞许,然后是一阵哈哈大笑。

    弗雷斯蒂埃干脆在沙发上躺了下来,两臂伸开,扶着坐垫,颇为严肃地说道:“你的坦诚令人赞赏,这表明,你是个讲求实际的女人。我能否唐突一句,不知德·马莱尔先生对此是什么态度?”

    德·马莱尔夫人轻轻地耸了耸肩,脸上长久地流露出一种不屑答理的神情,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对此问题没什么看法。他对任何问题都是如此……没有明确的态度。”

    这场关于爱情的谈话,随即由高尚的理论探讨转而进入其具体表现的世间百态中。虽然言语放荡,但仍不失其高雅。

    因为此时此刻,大家的遣词用句都非常巧妙,轻轻一点,就会彼此意会,豁然开朗;然而不管怎么说,那层罩着各自私密的遮羞布已然揭开,虽然言辞大胆,但由于掩饰得极为巧妙,透着百般的精明与狡诈。因此各自的言辞显得有些下流,但仍惺惺作态,欲擒故纵,所谈论的分明是男女间赤裸裸的爱欲私情,但用词造句却相当含蓄。总而言之,每一句话语都能使人们的眼前和心头迅速浮现出难以启齿的一切,对于这些上流社会的人来说,更可以感受到一种神秘而微妙的情爱,在他们心中油然唤起种种难于启齿、垂涎已久的贪欢场面,不禁心荡神驰,欲火如炽。侍者这时端来一盘烤小竹鸡和鹌鹑、一盘豌豆、一罐肥鹅肝及一盘沙拉。沙拉中拌有生菜,叶片参差不齐,满满地盛在一个状似脸盆的大容器里,表面好像漂着一层碧绿的青苔。但这些美味佳肴,他们并没有认真品尝,而只是茫然地送进口中,因为他们的思绪尚且停留在刚才所谈论的那些风花雪月上,沉醉于爱情的氛围中。

    两位女士现在已不复初时的矜持,说话都相当的直白坦率。德·马莱尔夫人秉性泼辣,每一句话都像是一种挑逗。弗雷斯蒂埃夫人则稍有不同,仍显得有点羞赧和内敛。话虽如此,她的语调和声音,乃至颦笑蹙眉,一举一动,看似对她所说的大胆言辞有着一定的抑制,实际上却使之显得是欲盖弥彰,只是没有德·马莱尔夫人那样毫无顾忌罢了。

    已经完全躺在沙发上的弗雷斯蒂埃,在不停地笑着,不停地喝着和吃着,却不时会说出一句毫不掩饰、非常露骨的话语。两位女士看上去装出吃惊的样子,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过就是持续那么两三秒种而已。因此,每当弗雷斯蒂埃说出一句过于粗鄙的淫荡言语后,他总要立即追加一句:“孩子们,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要一直这样子的话,可是迟早要做出蠢事来的。”

    吃过正餐,现在是甜食。侍者接着送来了咖啡,随后是甜烧酒。几个本来就已经有些亢奋的男女,几口烧酒一下肚,也就更加感到浑身燥热,心绪不宁了。

    正如同自己在晚宴开始时所表示的那样,德·马莱尔夫人果然已是醉意蒙蒙了。她承认自己不胜酒力,但仍带着一副乐呵呵的娇媚神态,叽叽喳喳地停不住嘴。醉酒确实是有那么一点儿的,但也还不致如此失态,她这是为了让自己的客人心里高兴而有意装出来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现在是不说一句话,可能是出于谨慎,不愿再说什么。杜洛瓦感到自己正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所谓言多必失,因此也颇有自知之明地沉默不语。

    大家点燃了香烟。不想弗雷斯蒂埃忽然咳了起来。

    这一阵咳嗽,来势如此凶猛,如同要撕裂他的五脏六腑一般。他面红耳赤,满头大汗,不得不用毛巾使劲把嘴捂住。过了一会儿,他总算慢慢平静了下来,不开心地说道:“这样的聚会对我可是没什么好处的,今天我来赴约,实在是愚蠢至极。”

    这可怕的病显然已弄得他坐立不安,刚才还谈笑风生的浓厚兴趣,瞬间踪影全无。

    “咱们回去吧。”他说。

    德·马莱尔夫人按了按铃,让侍者前来结账。侍者立刻便将账单送了来。她接过账单看了看,但上面的数字仿佛在那里跳舞,怎么也看不清楚,最后只得递给杜洛瓦,一边说道:“啊,还是你来帮我付吧。我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什么都看不清楚。”

    说着,她便把自己的钱包放到他手中。

    整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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