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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

    想是日光明亮,茅舍里陈设虽简陋如初,但在秋阳的渗透下,却比那夜的沉郁显得明亮堂皇许多。

    裴行垂袖候立案侧,望着商之微微而笑:“坐吧。”

    商之撩袍落座,裴行在旁陪坐,从案侧拿出一个酒坛,摸着其上封存已久早已残破的木塞,怅然道:“这是从东朝带来的曲阿清酒,是绋之二十五年前亲自酿的。”

    商之即便是知道以往对他多有误会,但此刻从他口中听到母亲的名讳仍是极为厌恶,皱眉冷笑道:“裴相费尽心思引我前来,难道只是与我说这些废话?”

    裴行如若不闻,又取来两盏酒杯,拔出酒坛上木塞的一刻,清冽酒香顿时满溢室中。

    他捧着酒坛微微倾侧,坛口流线如银,慢慢注满杯盏。

    “二三十年前,我父亲还在东朝任徐州刺史,官署正临曲阿润州。官署后遏坡成岭,岭后有湖名龙目湖,湖水上承丹徒溪水,水色白,味甘。那年我带着绋之至曲阿游玩,绋之说用湖水酿酒一定好。她总是奇思妙想颇多,不管能做不能做,我只一味陪着她。于是次年上巳,我们截取了江春梅柳下龙目湖的第一汪清泉,酿成了这坛酒。”裴行缓缓说着往事,浑然不顾听者愈发青白的面色,将酒杯凑近鼻下闻了闻,微笑道,“你也尝尝吧,要知常人都说,京口土瘠人瘘,尽无可恋,唯酒可饮,兵可用。此话并非虚传,北府兵的精悍勇猛想来你比我还要熟悉,至于酒,你该是第一次喝。”

    言罢,他将酒杯送至唇边,仰了仰头,一气饮尽。

    商之执过酒盏也饮了一口,酒味入喉,他却缓了缓神色,淡然一笑:“大概是裴相这坛酒藏的太久了,酒味可不是曲阿酒一贯的清澈甘甜。此酒浓烈冲人,倒似胡酒。”

    裴行并不为所动,他垂眸望着手中空盏,默然良久,才轻笑道:“原来如此。”他放下酒盏,目望窗外满谷秋色,感慨道:“我应该早就知道,即便是她不移情独孤玄度,我和她就算有婚约,也无望能成姻缘。这本是命中注定的事,可惜我从不曾看得开。”

    商之闻言眸色微动,望了望他,没有出声。

    裴行虽沉沦于往昔记忆中,却也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道:“你是想问我往事究竟如何?也罢,今天既有酒助兴,你我也难得安坐一处,尽数道来也无妨。只是其间委曲周折,说来实在话长……”

    他沉沉叹了口气,从头细说:“那时在东朝,裴氏因侨族之故,在朝中向来小心翼翼周旋四方,从不得罪任何权贵。凭数代人经营不断,至我父亲这辈时,裴氏望实俱荣,先后任荆州刺史、徐州刺史,上游分陕数年,下游经略已久,怒江以北的汉人流民因知父亲为侨族将领的身份,皆南下投奔。一时北府甲士充盈,气势为东朝诸州最盛,却也因此树大招风,为当权的郗氏引为深患。东朝郗氏祖上也出自北方冀州高平,百年前因襄助兰陵萧氏开国立功,早已举族南迁。东朝立国后,郗氏、谢氏素来交往亲密、相辅相成,与武康士族沈氏常有怨隙。裴氏南下,一则因交好沈氏,二则因流民投奔之故,与同为北方士族的郗氏结怨渐深。其实流民组成的军队虽彪悍善战,但没有战事闲散之际却极难控制,易惹祸端。一次青台之祸因数千流民围剿当地贪官,连夺淮北诸城杀得起兴了,竟扯起了叛乱旗帜。父亲因此受牵连,更被郗氏握住把柄,乘机铲除满门,沈氏也涉及此祸遭遇清洗。诸族间血海深仇正由此而来。”

    说到此,裴行素来波澜不兴的面容略起悲色,言词顿了顿,起身站到窗旁,负手仰望天空流云飞逝,思虑顷刻,才又续道:“经此变故后,郗氏、谢氏在东朝达到全盛,沈氏萎靡,裴氏嫡系率领北府精锐劲卒尽归北朝。可惜此时的北朝政局并不比东朝明朗,乌桓与鲜卑贵族把持朝政,百年间既相依亦倾轧。十余年前,鲜卑一族在北朝的实力正达巅峰,独孤、慕容两族昆弟众多且名重一时,独孤玄度在外总征讨,慕容华于内专机政,群从子弟更是各居显要,已深为先帝忌惮。先帝为对抗鲜卑,壮已势力,不惜一切拉拢北降裴氏,封裴氏青、兖二州,使裴氏为北朝东南门户。十三年前,北朝北方、南方同起战事。北帝为弱鲜卑,令独孤玄度孤军北战,裴氏大军南下战郗峤之。那一战我父亲带走了所有的儿子,只因我反对他的出征而独留我在洛都。至于后面的事,你应当知道了……”

    裴行闭了闭眸,缓缓道:“安风津一战,北军全军覆没,我父兄除裴伦外尽数丧命疆场,而东朝大获全胜。此战后,郗峤之个人声望如日中天。朝中独孤玄度又于西北得胜而归,独孤皇后之子顺利加封储君。裴氏一族于北朝黯然失色。也是自此开始,人人都认为裴氏与郗氏之仇自始不共戴天。”

    商之听出他的话外之意,问道:“难道事实不是如此?”

    裴行的面色在拂面谷风下微微发白,声音刹那如水冰澈:“如我告诉你,事情的真相是有人收买了郗峤之帐下殷桓,更计诱萧璋于战中全灭裴氏,与郗峤之无关,你相信吗?”

    商之沉吟道:“裴道熙曾授姨父兵法,以姨父的情义为先的行事,我信他不会对昔日恩师赶尽杀绝。”

    裴行叹道:“是,这也是我当年在邺都东宫学舍认识的峤之。”

    “那收买殷桓的人是?”

    “沈弻。”

    商之疑惑道:“裴氏与沈氏素来交好,沈弻为何——”

    “士族交好全因利益驱使,裴氏既不在东朝,还有何可交?”裴行冷笑道,“何况因裴氏当年的叛逃祸及沈氏,除沈弻一脉为沈太后所佑外,名誉天下的沈门满族五百人杰尽灭,这样的族耻血辱,以沈弻的心高气傲、目下无尘,此仇若不报,那是枉生为人。”

    商之细想前因后果,终于了然:“如此说来,沈弻步步为营只是为了将郗峤之推上那个水深火热的地位,功高震主,朝野不容?”

    “非如此怎能引发九年前的祸事?”裴行漠然道,“九年前,沈弼以与柔然先帝的旧情暗通异族,并以柔然之故勾连乌桓姚氏,逼得北朝与东朝再一次对阵怒江。北朝由你父亲率军,东朝郗峤之为帅。二人一因水汛、二因私交避而不战。东朝殷桓密信诬告报与朝廷,郗峤之被朝野忌惮,因此被拿回邺都问罪。谢氏竭力周旋,却因此而受牵连。此后的鲜血染城,白骨连屯,你比我还要清楚,就无须我多说了。”

    商之起身站到窗旁,望着裴行,犹豫须臾,还是问道:“敢问裴相,九年前我为躲追兵渡河北上,危急时刻为裴萦郡主所救,此事是否为裴相安排?”

    裴行语气淡然,不辨喜怒:“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无须在意。”

    他纵然竭力克制着心绪,然他说这句话时面色怅宛,戚色隐现,商之不想也知托付之人为谁,沉默片刻,才又道:“那裴相此次叛逃洛都,是否也是为了——”

    裴行打断他道:“与旁人无关,只因裴氏与司马皇室也有血海深仇。”

    商之突闻此言颇为震惊:“什么?”

    裴行冷酷一笑,面色无温:“十六年前徐州青台之祸正是司马皇室一手所导。当日事发时我尚在邺都,随伴东帝萧祯左右,深知当时朝局——即便郗、谢两族对裴氏生隙,却也未到兵戈相对、屠杀殆尽的时候。可那些流民的起义却起得如此及时,正值我父亲从北府调任扬州之前。也非如此不能牵绊我父亲的调迁,非如此不能留郗、谢把柄,最终逼迫我父亲北逃。北上后我对此件事变一直存疑,暗察数年方知晓,当年的乌桓为防鲜卑拥兵独大,亦防北方流民继续南下,须有一定名望的汉姓士族位列朝中显贵,方能收揽北方士子之心。这个傀儡的最好选择便是当时南渡不久、根基未稳的裴氏。为此司马皇室不惜南下使这离间计,其后一连串裴沈之灾、安风津之战、两朝之乱一一由此衍生,也由此终至乌桓如今的颠覆之局。此乃报应,亦是天命。”

    裴行的语速不急不缓,似一如常态,然而自他唇间道出的言词犹如冰溅雪水,透着彻骨寒凉。他道尽往事,垂首理了理衣袖,拱手对商之道:“裴某率麾下兖州水师八万投奔鲜卑,不知云中王是否收留?”

    商之来此之前虽料到裴行叛逃所向,但等亲闻他说出这话,还是有些疑惑:“裴相并非意气用事之人,虽说裴氏于东朝的祸根源自司马皇室,但裴氏荣宠亦起于此。如今裴氏在北朝堪称极盛,且当下局势乌桓势强,而我势弱,裴相为何舍弃一身荣华,来投鲜卑?”

    裴行直言道:“只因裴某还想求一大道。”

    商之不解:“何为大道?”

    “以武安之才启之疆锡,以文王之风被乎汉江!”说这两句话时,裴行素来沉静的目色潋滟生光,“乌桓统治百年至今已腐朽不堪,一殿群臣居官无官官之能,处事无事事之心,北帝虽决心治世崛起,却无容人之量,亦无匡世之才,更无济世之明。如今天下只有一人能完成裴某心愿。”言至此,他面色恭敬,振袂跪地,于商之面前俯首:“臣,裴行,叩见主公。”

    ·

    商之带回夭绍至绛城时已是黄昏,深秋日色浸沉青黛山岭,留红霞漫染西天。彼时郗彦与拓拔轩等人正在官署内庭的轩阁中商量着接下来的战事,听到无忧飞速来报二人回来的消息,俱齐齐起身,奔往前庭。拓拔轩和慕容子野一早起来不见商之踪影,后又听说商之独自去了汾水之东,满心的忧虑虽被郗彦温言压住,只是此刻望到商之回来,二人还是不住追问商之这一日的行踪。

    他们将商之围着脱不开身,郗彦却正好与夭绍有时间独处,两人回到内庭,在房中歇下。

    郗彦见夭绍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眉眼格外温柔婉转,笑容也另有深意,不由柔声笑问:“怎么了?半月未见,不认识我了?”

    夭绍笑而不语,依然目色盈盈地看着他。她将他的清俊容色细细打量了良久,在心中已悄然勾勒出腹中生命未来的五官模样。她在溢满胸膛、难以自抑的幸福中抿嘴而笑,轻声道:“阿彦,北朝局势至此已定,我们回东朝吧。”

    郗彦笑了笑:“好,待我将风云骑于河西所占城池与尚交接过,我和你便启程南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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