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春的月亮下走路,常会看到自己的影子,不紧不慢地跟着我的脚步,穿过路灯的昏黄,经过一家即将打烊的花店,越过一片小小的树林,掠过一只机警的野猫,抚过在风里飞旋的落叶。我很轻很轻地走,犹如一只夜间出行的蚂蚁。我甚至不敢回头,怕我的影子,受了惊吓,躲进某片灌木丛里,且再也不肯陪我度过那些孤单行路的夜晚。
有一种友情只留给记忆
海蓝是我年少记忆里,最温情的那抹橘黄。
我犹记得那时我们好到亲如姊妹,不过是12岁刚读初一的小女生,心内那些细小的秘密,却是如秋日的菊花,千丝万缕地,一重重包裹着,将那瘦而敏感的枝颈,压弯了。不肯再讲给父母,只把它们隐匿在心内晦暗的角落。幸亏有了海蓝,在那样孤单无助的青春岁月里,紧握着我的手,在风里默默前行。女孩子之间的好,犹如初恋,带着一丝丝甜蜜的忧伤。我们不仅分享从家里带来的糕点、糖果,彼此视若珍宝的手链、发夹,亦分享那些无法给师长们讲述的秘密。常常是宿舍里熄了灯,海蓝在黑暗里轻唤我的名字,我在她的召唤里,如一条小蛇,悄无声息地潜入她温暖的被窝。两个人就这样挤在一张窄小的床上,在窗口温柔漫过来的月光里,看着彼此明亮纯净的眸子,细细密密地说些白日里无法开口的琐碎心事。说到累了,便枕着交缠的头发,闭眼幸福地睡去。
甚至到后来我们暗恋上隔壁班同一个男孩,竟很奇怪地也没有丝毫的嫉妒。我们将彼此写下的日记,交换来看,我们很多次在路上,羞涩地等着那个男生经过时,会看我们一眼;即便是那个男生从没有注意过我们,依然乐此不疲地在拐角处看他走近又走远。那是一段疯狂的岁月,我们爱上一个骄傲的男生,他对我们一无所知,但我们却熟知他的一切。如果没有海蓝,我无法想象,这样绝望无助的爱恋,将会如何啃啮着我的自尊。是海蓝的这份柔软的情谊,让这一切,着了一层玫瑰色的亮丽的光泽。而那梦一样的青春,就在彼此的慰藉里,安然滑过。
18岁那年,我考入省城的大学,海蓝则不幸落榜,回到小城,做了一名普通的纺织工人。起初,我们还时常地通信,后来她屡次外出打工,地址无法确定,联系便慢慢中断。直至最后,我们彻底失去了联系方式。这一断,就是十年。这十年里,我恋爱,结婚,生子,在省城有了人人羡慕的房子车子,和安稳高薪的工作。我时常地会给老公和孩子谈起海蓝,谈起那些相依相扶的年少时光。谈到最后,总会因为再无法联系上这个在生命里,已是枝繁叶茂的朋友,而黯然神伤。我曾想,如果上天让我们再次重逢,我将会用加倍的好,来弥补这十年友情的空缺。
这样的梦想,竟是因为一个远房的亲戚,得以实现。得到海蓝电话号码的那一刻,我的心,如一只困了许久的大鸟,张开翼翅,便倏地飞入蓝天,但还是因为兴奋,而挣落了几根羽毛。海蓝亦是欣喜若狂,在我略带霸道的邀请里,欣然答应即刻来访。
我请好了一个星期的假,翘首等待海蓝的到来。尽管知道海蓝早早地嫁了人,做起家庭主妇,如今因为丈夫也下岗,两个人日子颇为紧张,但还是没有想到,只大我半岁的她,在我优雅飘逸的衣裙映衬下,竟像是一个从乡下进城来的保姆。我和海蓝,显然都没有预料到时间带给我们的改变,如此残酷,两个昔日原本好到了无隔阂的女孩,今日走在一起,竟觉出一丝的尴尬。好在那旧日的情谊依然浓郁,我还是一下抱住海蓝,在她粗糙的发梢旁,对她哽咽说道:海蓝,我好想你。而海蓝,亦是在我名贵的衣裙面前,略略迟疑,便结实地将我回拥住。
那一个星期,我开车带着海蓝,四处游逛。海蓝显然是第一次来省城,对那些我司空见惯的繁华与奢靡,诧异万分,时不时地,就让我想起《红楼梦》里,那个初次进城的刘姥姥。但我还是以十二分的耐心,将海蓝那些可笑的问题,一一解释给她。记得在一家档次颇高的饭店里,海蓝拿着菜单,看了很长时间,才最终选择了一个与糖醋鲤鱼做法比较相似的菜。我看了即刻笑她:不要给我省钱啦,换一个珍贵点的菜好不好?海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的感伤,但她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就随手将另一个菜名,写了上去。是后来吃完的时候,我才猛然想起,鲤鱼原是年少时,海蓝最喜欢吃的,而我,却是那么粗暴地,就将她的这点爱好,给自以为是地断掉了。
临走的时候,我将给海蓝买的衣服和化妆品,塞满了她的旅行包。海蓝几次想要拿出来,但都被我制止住了。我希望这样的热情,能够让海蓝体会到我们之间的那份情谊,在漫长的十年里,依然完好无缺;至于时间带给我们的差距,当是可以漠视掉的吧。
海蓝走后,我在枕头底下,发现了她留下的一千元钱,和一张短短的字条,上面写着:谢谢你的热情,我会一直记得。我的心,在那一刻,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粗暴地拉开了,一直拉到与海蓝,再也无法彼此相视的距离。
此后的海蓝,再也没有与我联系过。我一度在她的冷漠里,难过,迷惑,是很长时间之后,我再一次看海蓝留下的那张字条,才忽然明白,我的热情,曾经怎样深地伤害了海蓝。那段情谊,在我们巨大的差异里,原本只能留在原地,安静地生长;一旦我们人为地将它拔起,移植到如今的热情里,那么,它或许很快地,就会枯竭而死。
能像海蓝一样“一直记得”,或许是这份友情,最美好的存在方式。
有没有阳光温暖过卑微的你
每天去电影学院蹭课回来,都会路过北京电影制片厂。我有时候,会刻意地走辅路,这样,便能与他们擦肩而过,并闻到他们身上散发的味道。
他们是北京,卑微的一群人。夜晚住晒不到阳光的地下室,白天,则坐在北影厂门前的台阶上,从日出,到日落,耐心又焦灼地,等待着机会的降临。他们与劳动市场上,等待被挑选的民工或者保姆们一样,渴盼着在某部电影里,饰演一个小小的角色。哪怕,只是一个侧影,一具尸体,一双眼睛,一声叹息,或者,被无情的剪辑师,一剪刀下去,只剩半个臂膀。
他们在台阶上,边期待着门口有某个导演出来,边无聊地打着哈欠,说着笑话,骂着粗话,或下一盘不知道有没有结局的象棋。他们衣着黯淡,神情沧桑,像日积月累,阳光下灰尘满面的石像。他们之中,有父亲,母亲,妻子,丈夫,儿子,女儿。他们为了几十块钱的一个群众角色,会疯狂地拥挤,争抢。但等待的漫长时间里,他们则会谈起家常,谈起困顿艰难的生活。这样的闲聊,于他们,是一种比电影更温暖的慰藉吧。假若没有彼此的交流,不知道,他们在这里,能够将对于电影的挚爱,与美好生活的期求,坚持到多久。
有一天,我看到两个18岁左右的少年,他们躺倒在初春黄绿相间的草坪上,微闭着眼睛,看着头顶温暖阳光里,斜伸过灰墙的一株枣树瘦削光秃的枝干。我很想知道,那一刻,他们在风中微微晃动的小梦里,有没有故乡另一株同样枝干虬曲的枣树?或者,是某个初恋时笑容甜美的女孩?我看了他们许久,直到他们睁开眼睛,朝我淡淡地瞥一眼,我才慌慌地,一低头,走开去了。我突然觉得,我是如此地粗鲁,让人讨厌,以如此尖锐的视线,撕开他们不想让外人指点的斑驳的生活。
我想起在中关村一家电子产品店里,看到的另外一个男孩。大约也是18岁吧,看到我经过,很温柔地喊我“姐姐”,又将我引至店中,倒水给我。我看一眼店内不多的相机样品,知道这样的店,未必可靠,便打算转上一圈,就找理由走人。转至一款佳能的新款相机前时,我问,能给我介绍一下这款的功能么?他忽然就红了脸,低声地朝我道歉:对不起,姐姐,我,我是新来的,还不太懂,您先坐下等等,我们很专业的同事马上就过来为您讲解,好吗?
我看一眼这个头发还处在高中时代朴质时期,没有被这个城市染成五颜六色的男孩,有一丝的心软,想,要不要,留下来,看一看这款相机?但也就是片刻的犹豫,随即对于相机品质的追求,还是战胜了我的不多的同情心。我客气地向他道别,又撒谎说:有点事,一会再过来看看。他却是一下子被我弄慌了,低低地恳求我:姐姐,再坐一会,就一会,好吗?我们店里肯定有您喜欢的相机,即便是没有,也可以为您去别家调货的。
我也低了头,不敢看他的眼睛,疾步走出店门,直奔走廊尽头的电梯而去。而他,却是不舍不弃地,跟在我的后面,一声声地,喊我姐姐。他的恳请,不是别家店里,那种近乎地痞似的大声喊叫与拦截,他只是这样喊着你“姐姐”,并悄无声息地一路跟着。像路边的一个小猫,或者小狗。
电梯终于开了,我快速地钻进去,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看见站在门外的他,一脸的忧伤与失落,为没有将我这样一个潜在的顾客,挽留住。我看着电梯数字不断地变换,突然地心中浮起一丝的难过,我想起自己在外地打工的弟弟,是不是,他也曾这样苦苦地求过一个顾客?是不是,他的第一次与人交往,也曾想过以真诚而不是痞气,换来他们的好感?当他走在不属于他的城市里,有没有过与这个男孩一样,被人冷落的感伤?
忆起在北京的798艺术区,看到过的一只纯种的波斯猫,很瘦,是被某个有钱的主人,给遗弃了的。我不知道它究竟悄无声息地,在我身后,跟了有多久。我只知道,当我无意中回头,看到它在冰冷的傍晚,被风吹起的脏兮兮的毛发,突然间就心内涌起无法抑制的悲伤。它曾经被人类无情地抛弃,可它还是因为昔日受到的一点好,而记得人的怀抱,并执拗地跟着我,渴盼我能将它领回家去。
我终究没有将这只流浪猫,抱回去。我只是从路边的小店里,买了一瓶酸奶,放在它的面前。它温顺地看我一眼,而后低头去喝酸奶,每喝几口,它就会停下来,蹭一蹭我的鞋子。它显然是饿极了,最终埋头像个婴儿一样,香甜地啜饮着。而我,它寄希望于能将它收养的人类,就在它低头的时候,悄悄走开。
我一直没有回头,但我却知道,背后,是一双忧伤的眼睛,在一直一直望着我冷硬的脊背,不肯低头,再喝那瓶带了同情也含了无情的酸奶。
这个城市的阳光,日日普照,它分给我们每一个人,一样的温度与热量。可是,当我走在路上,看见那些卑微的生命,看见他们在阳光下为了一份工作,一个角色,一杯牛奶,而向另外的生命,乞求的时候,我总是希望,阳光,会偏心一点,再偏心一点,一直到有足够的温暖,将它们同样具有尊严的生命,温柔地环住。
就像,一双母亲的手臂,环住柔弱女儿的肩膀。
让我们彼此依然不屑一顾
我与申相识的时候,彼此还是少年。那年申转学而来,听说,是因为打架早恋,被前一所学校开除了,但并没有费多大的力气,便倚靠做领导的父亲,转到我们这所升学率很高的中学里来。
他一来,便做了我的同桌。我反应强烈,即刻找到老师,说无论如何也要把申从我旁边调走,否则自己宁肯站着听课。老师百般劝说,又道出其中秘密,说申的周围,都是如我一样一心学习不爱废话的优秀学生,他即便想要说话,又有谁会理他呢?时间久了,他觉得无趣,自会终止一些不良的恶习,或许你们能够让他往好路上领,也不一定呢。我对老师的长远计划嗤之以鼻,我根本不相信这样一个斜眼看人的痞子,会“近朱者赤”;当然,我们也不会“近墨者黑”,是这点自信,让我最终,停止了上诉,回到原来的座位。
他显然对我这个戴一副黑框眼睛的优秀生,同样不屑一顾。上课的时候看见我屡次举手回答问题,很显摆的样子,便撇撇嘴,鼻子里“哼”一声,像是一只苍蝇,触到了鼻尖。如果我答对了,老师忍不住表扬我几句,他的眼角,瞥瞥我神采飞扬的脸,随即便一脸懊丧地俯身趴到桌子上去,手,很无聊地转起笔,在触到书本时,那笔发出轻微的不满的啪啪声。如果我自信满满地站起来,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通见解,老师却完全否定掉了,他则得意非凡起来,不住地扫视着我,眼睛里带着那么一点点的同情和惋惜。他显然很清楚这样的同情,最能打击我的自尊和骄傲,那一根根射过来的视线,总是百发百中地,将我鼓涨的自负刺穿,空余一副疲沓的空壳。
而我,亦是如此。许多的老师,对这样一个有背景的差生,并不买账,他们看重的只是成绩,且认定,只有学习好的学生,才能给他们带来切实的荣耀与光芒;至于申这样于升学率没有任何帮助的学生,多一个少一个,识与不识,是没有多大的区别的。老师们在看到他“劣迹斑斑”的档案时,就已经在心里,将他当成了一团隐匿的空气。我时常地在老师们射过来的冷漠的视线里,士气大振,似乎,我无需费一兵一卒,便能将这个对手,轻易打倒在地。我也会在课间十分钟,借让老师讲题的机会,给企图在课下招摇的他,抬手一个闷棍。
这只是小而又小的摩擦,像是高手过招前的热身,除了让我们更加地鄙视对方,并没有什么更大的作用。我一直以为,我们不过是在两条互不相干的路上,走着的人,不论时光怎样流转,我们永远都不会相交,但还是有一次,两个人射出去的冷箭,在半空,擦着了彼此,迸射出冰冷刺眼的火焰。
那是在一次学期末的总结大会上,我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去发言。而他,则作为劣生典型,去做检讨。两个人在上下台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突然用肩头拦住我,说,放学后,在教室里等我。我没有理他,径直昂头走下去。但是那天大会结束后,我还是丝毫不惧地留了下来。我想如果能用拳头了结我们之间隐形的恩怨,我很乐意奉陪。
随着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我们之间的空气,也愈来愈紧张,我几乎闻得见浓郁的火药味,蛇一样,吐着芯子,游移过来。只需最后一个离开的人,轻轻关上教室的门,一场恶战,便会爆发。
可是,并没有刀光剑影。当最后一个学生,转身出门的时候,他站了起来,拿起一只粉笔,在书桌的中间,用力地划下一道线,然后将粉笔潇洒地朝后一丢,冷冷笑道:此后,我们谁都不必再丢白眼,各走各的路,各谋各的职,你有你骄傲的资本,我也有我得意的源泉。如果你非要拿你的标准,鄙视我,那或许不久之后,我们也只能靠拳头解决。但是,我更希望的,是我们之间展开的,是一场“非暴力不合作运动”。他说到这里,为自己借用的这个历史词汇,狡黠地笑了。而我,也忍不住,笑道:好啊,我们此后,非暴力不合作。
我们至此成为不屑一顾的陌生人,再不关注彼此。他继续他吊儿郎当的生活,我则一心往那更高处飞翔。他依然时不时地惹事生非,依然与每一个优秀的学生形同仇人,但唯独将我,完全丢进了生苔的阴湿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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