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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姑娘(第1页)

第一章

这是一个非常的日子,然而也只在阿毛自己眼中才如是。阿毛是已被决定在这天下午将嫁到她所不能想象出的地方去了。

初冬的太阳,很温暖的照到这荒凉的山谷,阿毛家的茅屋也在这和煦的阳光中灿烂着。一清早,父亲(阿毛老爹)照例就走到菜园去浇菜。但当他走回来时,看见在灶前正烧着饭的阿毛,于是便似乎在说笑话一样,而笑容里却更显露出比平日更凄凉,更黯澹的脸:“哈,明天便归我自己来烧了。”

这声音在这颇空大的屋子里响着,是很沉重的压住阿毛的心了。于是阿毛又哭泣起来。

“嘿,傻子!有什么哭的?终久都得嫁人的,难道就真的挨着我一辈子吗?莫说养不起,就养得起,我死了呢?”

阿毛更是大声的哭着,只想能扑到父亲的怀里去。

阿毛老爹又笑着来宽慰她:“那边很好,过去后总不至象在家里这样吃苦。哈,你还哭,好容易才对着这样一户好人家呢。你怕丢下阿爸一人在这里不放心,所以哭?不要紧的,等下三姑会来替我作几天伴,阿宝哥还赖着要住在我这里呢。他也无家,愿意来也好,就把你睡的床让给他吧。”

然而阿毛更哭了,是所有的用来做宽慰的言语把她的心越送进悲凉里去:是觉得更不忍离开她父亲,是觉得更不敢亲近那陌生的生活去。她实在不能了解这嫁的意义,既是父亲,三姑,媒人赵三叔,和许多人都说这嫁是该的,想来总没有错。并且这疑问也只能放在心里,因为三姑早就示意她,说这是姑娘们所不当说的,这是属于害羞一类的事。虽说她从她所懂得的羞上面,似乎领略到所谓出嫁,不过她总觉得这事大约于她或她父亲有点不利,因为近来她在她父亲的忙碌中,是常常得了些不安去。

若是别人只告诉她:有那末一家人,很喜欢她,很需要她去,不久就来接她了,那末,她一定会高兴的穿起那特为她预备的衣裳,无论她是怎样爱她的老父,怎样对于这荒凉的山谷感到眷恋,但是那好奇的心,那更冀求着热闹和愉悦的心,是会使她不愿挂虑到一些纷扰的事,因为在她的意想里,对于嫁的观念始终是模糊的,以为暂时做着一个长久的客。

现在呢,她是被别人在无意中给与了她一些似乎恫吓的好意,把她那和平的意念揉成一种重重的,纷纷的担心,而她所最担心的日子,她的婚期,竟很快的大踏步就来了。吃过早饭,三姑就来了,还带来一葫芦酒。

阿毛老爹说:“唉,这个年成,喝什么酒?我是越简便越好,所以在阿毛的好日子,我也没请客,想在后天回门时,一同吃个便饭就算了。等下只有阿宝会来帮帮忙,其实是什么事也没有。”

三姑是一个五十岁上下颇精明的妇人,虽说也正是从这茅屋嫁出去,然而嫁得颇好,家里总算过得去。只是未曾生下一个半个她所热盼的儿子,所以她很爱阿毛,又常常周济一下这终年都在辛勤中,还愁着难吃饱的父女。她固然很能够体贴她贫困的哥哥,不过她总觉得既然是阿毛的好日子,又只阿毛这一个女,所以她表示了她的反抗:

“我告你,年成是年成,事情是事情,马马虎虎不得的。看你还有几个今天?”

但是一想到今天,她就住了口,又自己圆转她的话:“本来,也难怪,昨天一箱衣,就够人累了。客不请,也算了,只是总得应个景。横竖是自家几个人,小菜也现成的。橱里鸡蛋还有吧,阿毛?”

在她眼里看来,阿毛也很可怜,虽说她也曾很满意过阿毛的婆家,且预庆她将来的幸运,不过她总觉得连阿毛自己也感到这令人心冷的简陋。于是她拥过阿毛来,细心的替她梳理发髻。

其实阿毛并不如是。她是在很温柔的自己理着鬓前的短发,似乎已忘了这非常的事,在很平心的注意听两个老人讲着许多年前的旧话。

在吃酒的当儿,才又伤起心来,这是完全为了舍不得离开这十几年所生活的地方,舍不得父亲,舍不得三姑,舍不得莱园,茅屋,以及那黑母鸡,小黄狗,

然而总得走的,在阿宝哥来不许久,从很远很远便传来锣声,号筒声。于是阿毛老爹就叹了一声气,走到屋外去,阿宝就忙着茶的事,三姑更一面陪着揩眼泪,又来替她换衣裳,阿毛是真真的感到凄凉在哽咽着。不久,轿子就来了。除了三个轿夫外,还跟来媒人赵三叔,和一个阿毛应该叫表舅的六十多岁的老人,他们都显着快乐的脸在恭贺着。三姑听说在路上还得住一夜店子,就不放心,才又商量好,让阿宝哥送一程,等黑五更轿子又动了身时再回来。于是阿毛才也又宽心些,因为那老头子;那不认识的表舅,又是那样一个忠厚的像,赵三叔也跟着去,想来或者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悄悄的又听了许多三姑叮咛的话,知道过两天还要回来的,所以只稍微又洒了几点泪,便由老父抱上轿了。

这走的凄凉,是只留给这两个对挥着泪的老人的,三姑便想到当日自己出嫁的事,父亲是很深的在忆念着死去多年的阿毛的娘了。阿毛的娘,也是正象阿毛一样,终年都是很快乐的操作着许多的事,不知为什么,在刚刚把阿毛的奶革掉时,就狠狠的害着疟疾了。头一次算挨过,第二回可完了。于是老人又把希望和祝福,向太阳落土的那方飘去,那是阿毛的轿子走去了的那方。

在轿子里的阿毛呢,只不耐烦的在想那不可知的一家人家的事。

其实一切她都想错了。她实在没有想出那热闹来,那麻烦来,她只被许多人拿来玩弄着,调笑着,象另外的一种人类。这时她真该来痛哭了,但她却强忍着,这是她第一次懂得在人面前所吃的亏。她只这样想:“后天回去了,我总不会再来的!”

这家,这才是阿毛真真的家,是姓陆,本也是阿毛同乡的人。但撒来这里,这有名的西湖边葛蛉,是快有四十年了。早先是由阿毛的阿翁划渡船来养活一家人,现在是变得很兴隆了。这个老头子,还是划着船,不过已是很漂亮的,有布篷,有钢栏,有靠背藤座的西湖游船了。两个儿子呢,就替别人家种了几亩地,其实单凭屋前的一百多株桑树,每年进款也就够可观的了。阿毛,这算来是第二的媳妇。那大的已进屋十来年了。从前是由于家计未曾很满足的热闹过,现在就大大的请客了。客大约总属于划船的人,旅馆里的茶房,账房先生,还有几个熟店铺,丝行里的,其外便是几个庙里面帮闲的朋友,以及邻居之类。

客人既是如此混杂,早知道主人是不会厌烦嚣闹的,所以都豪饮着那不十分劣的绍兴酒,加以那新娘的菲薄的嫁奁,抬不起他们的敬意来,所以他们只是那样毫不以为意的来使人受窘。阿毛真觉得苦,但她知道还另外有一个人也正象她一样在受人调排,她不禁又同情着那与她同命运的人,只想把头昂起去看看,不过想起三姑的话,头是依旧垂着,垂着,不怕已是很痛的了。

实实在在,这使她同情过的另外那人,便是她还未曾十分领悟出的所谓丈夫,他更吓着她了。她只想能立即逃回家去,她是并未曾知道她是应该被这陌生男人来有力的拥抱住,并鲁莽的接吻。她只坚决的把身子扭在一边无声的饮泣着。那男人也就放了她,翻身睡去了。

一切的人都非常使她害怕,无论她走到什么举方,都带着恤怯的心,又厌恨着那每个来呆望着她的脸的人。直到又要预备回去的那天早上,她才在眉央上展开那蹙紧了的她的心来。

事实自然不是象她所想出的那样简单,那样无拘无束,终于她又别了她开始才发见的福乐来。是有十多年了,自己就都是生长在那样恬静,那样自由的仙谷里吗?她好生伤感,好生哭泣(是一生所未曾有过的)的向将要离别的一切都投过去那深深的一瞥,才又随着她那很健壮的夫婿走向她所惧怕的那个家去。

这家的位置,是在从葛岭山门通到初阳台的路边的山坡上。屋前满植着桑树,在冬天是只剩枯枝了,因此把湖面却更看得大,白堤只是象一缕线样的横界在湖的中央。屋后是一个姓陈名不凡的“千古佳城”后来又盖上许多类似洋式的房子,佳城便看不见了,却从周围的墙上,悬挂出许多花藤,在冬天也只显得是如丝一样的无次序。左首是通到另外几个深幽的山坳去,那里错错杂杂的在竹林中安置着几所不大的房子。右边,便是上山去的石板大路了,路旁遍植着松柏,路的那边,便又是一所为松柏遮掩不住的粉着淡湖色的房子。在界于屋与路之间,便是一条已将完全干涸了的小溪。这里是同样排着杭州乡下式的瓦屋三家,她的家便是最右临着溪,临着大路的一家,是既静,且美,又宜于游玩,又宜于生活的一个处所。

刚住下来,依然还是不安,仅仅从一种颇不熟习的口语中,都可以使她忽略去一切美处。然而时间一拖下来,也就很惯了。开始是囝囝的笑,抹去她所有对人的防御的心,这笑是如此天真,坦白,亲爱,竞好象从前家中那黑猫的亲呢的叫声了。她时时来找囝囝,囝囝又欢喜她。因为常同囝囝玩,囝囝的娘,她大嫂也就常同她来闲谈了。大嫂是一个已过三十的中年妇人,看阿毛自然只是把来当小孩看,无所用其心计和嫉妒,所以阿毛便也感到她的可亲近。

第二便是颇能爱怜她的夫婿了。这男子是比她大八岁,已长成一个很坚实的,二十四岁,微带红黑的少年,穿一件灰条纹布的棉袍,戴一顶半新的鸟打帽,出去时又加上一条黑绿的围巾,是又带点城市气的乡下人。冬天没有什么事,又为了新婚,得准许在家稍微滞留一下的,有时就整天的留在家里劈粗的树干。所以在阿毛梳头发的当儿,他也可以去替她擦一点油,在阿毛做鞋子的时候,他又去替她理线。只要是阿毛单独留在自己的小屋子中时,他总得溜进去试用他许多爱抚,起始阿毛是很怕他,不久就很柔顺的承受了,且不觉的便会很动心,很兴奋,有时竟很爱慕起这男人了。他又替她买了一些贱价的香粉香膏之类的东西,于是她在一种好报答盛情的谦虚中,很珍惜起她一双又红又壮的手来,发髻也变成一个圆形辫式的饼。

阿婆看见她很年轻,只令她做点零碎的小事,烧火,扫地,洗衣裳自然是比起在家中又要锄地,又要捡柒,又要替父亲担粪等等吃力的事,是轻松得多了。所以每天她总有得空闲时候去同侄女们玩,大的侄女是在邻近的一个平民学校读书,是已在三年级的一个十岁的伶俐女孩。第二,便是不很能给她欢喜的一个顽皮孩子,小的,便是囝囝了,囝囝只两岁,时时总喜欢有人抱,一看见阿毛,便拍着手,学她娘一样的叫着阿毛的名字“阿毛阿毛”

邻家也是操着同样生涯的两家,阿毛在这里使得了两个很投洽的女伴。三姐便是住在她间壁的一个将嫁的十九岁的大姑娘。在阿毛的眼中,是一个除了头发太黄就没有缺憾的姑娘。人非常聪明,能绣许多样式的花,这令这新来的朋友很吃了惊的。阿招嫂是用她的和气,吸引得阿毛很心服的,年纪也才二十多一点,穿得很时款的一个小腰肢瘦的妇人,是住在那靠左边的一家。她一看见阿招嫂走往溪沟头去了,于是她也走下石级去,在用石块拦成的那小水洼中淘米,趁这时,她们就交换起关于天气,关于水,关于小菜的话来。或是一听见在屋前的坪坝上传来三姐的笑声,她也就又赶忙把要洗的衣服拿往坪坝上去洗。从三姐的口中,她是可以听到许多她未曾看见,也未曾听过的新鲜的事体。三姐说起城里来,上海来(三姐是在九岁上到过那里的),简直象一种神话中的奇境,她揣拟都无从揣拟了。

一到夜晚,从远远的湖上,那天与水交界的地方,便灿烂着很繁密的星星。很大的金色的光映到湖水里,在细小的波纹上拖下很长的一溜来,不住的闪耀着,象无数条有金鳞的蛇身在不动的蜿蜒着。湖面是静极了,天空也很黑。那明亮的一排繁星,就好象是一条钻石的宝带,轻轻拢住在一个披满黑发的女仙的头上。阿毛是神往到那地方去了,她知道那就是城里,三姐去过的,阿招嫂也去过的,陆小二,她夫婿也去过的,所有的人都去过。她不禁艳羡起所有的人来了。她悄悄的向陆小二吐露了这意思,是还带着怯怯的心,怕所得来的是无穷的失望。

陆小二一听到他幼小的妻的愿望,便笑着说:“没有什么可看的,尽是人,做生意的。你想去,等两天吧,路远呢。”

于是她小小心心的又来盼望着。到十一月尾的一天,这希望终于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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